□譚曉紅

清明雨斜斜地織著，青石板上蜿蜒的水痕漫漶成歲月的水墨長卷。檐角新燕銜來潮濕的思念，恍惚又見姥姥踮著三寸金蓮，端著竹篾筐給鄰居送春餅的剪影。細碎的步履丈量著時光的褶皺，仿佛在縫補歲月的補丁。灶前蒸騰的熱氣里，那雙手背青筋如古藤的手，正將豬油抹在焦香的饅頭片上，白砂糖簌簌落進饅頭紋路，恍若撒了滿掌的月光碎屑。

　　春餅在鏊子上鼓著金黃的泡，搟面杖打著旋兒，將年輪搟作透明的鄉愁。老座鐘在墻角數著搟面杖的圈數，木梳齒間纏繞的白發，比月光更晶瑩。“黃葉子要擇凈……”她絮語著，菜梗上的露水滾進眼角的溝壑，凝成永不褪色的晨露。竹籃里總多備兩張春餅：“給你郭姥姥捎去，軟和些好克化。”鄰家孩童的棉襖短了半截，她二話不說，從藍花布里剪出布條接上，“這樣接一轱轆，還能躥個子。”

　　竹篾在月光下泛著珍珠光澤，照亮鬢邊晃動的銀發。“竹條要直，心眼也要直”，哥哥扎燈籠時，她耳后凹陷的耳窩隨竹條輕顫——那對被針線扎穿的耳洞，早已被歲月撫平成兩彎淺月。夏夜的蒲扇搖碎銀河，扇柄包漿浸著祖孫三代的體溫，扇出的風里飄著槐花甜香。

　　后院石榴樹掛滿紅燈籠時，她踮腳摘果的剪影與晚霞疊成永恒的輪廓。裂開的石榴籽像未說完的絮語，酸甜汁液滲進磚縫，洇開記憶的年輪。我們圍坐樹下啃石榴，她用衣襟兜住掉落的籽，“留著明年種月亮”。墳頭冒出的幼苗，不知是風帶來的思念，還是她特意埋下的月光根系。

　　玉石頂針磕在木桌叮當作響，那是她留下的時光信物。“補丁摞補丁……”燈下縫補的剪影投在窗欞，把月光紡成五彩絲線。針線筐里躺著未繡完的并蒂蓮帕子，花瓣針腳綴著露珠般的絲光，在某個春日悄然綻放。

　　雨絲濡濕碑文刻痕，紙灰化蝶掠過草尖。城市霓虹閃爍的今夜，簌簌掉落的餅渣、沙沙搖曳的花枝，都成了靈魂深處的鐘擺。翡翠頂針在掌心發燙，凹陷的紋路里，蓄著三代人積攢的月光。而今學著將月光揉進面團，卻總揉不出那縷槐花甜香。清明的雨絲是她未寄出的絮語，落在掌心，凝成化不開的琥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