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劉淑青
李莊是詩人。他的詩,無論是平白還是深奧,總自帶一種追問:人為什么活著?生命的價值和意義何在?人如何實現本真自我?這種揮之不去的哲思自然地延展到了他的中篇小說《押送》(發表于《鐘山》2023年第4期)中。
小說圍繞押差袁典和犯人姚遠展開。姚遠因殺害妻子小魚及其情人耿翔,將由袁典押送至大漠深處一個叫大墟的地方服刑。途中,因共同的詩歌愛好,兩人逐漸敞開心扉,談論各自的命運遭際、創作的詩歌以及對詩與人生的理解,最終成為知己。押送途中,袁典遭遇盜賊報復,中了毒鏢,在“如寄客棧”養傷調理。他默許姚遠潛回故鄉,將小魚的骨灰葬在耿翔門前的桃樹下;回來后,姚遠與客棧主人小素萌生愛情;袁典最終不治身亡。姚遠將袁典的骨灰留在客棧,獨自抵達大墟,并堅信自己定能回到小素身邊。小說的情節雖曲折且帶有一些傳奇色彩,但更吸引讀者的是作品中濃重的哲思意味。
小說中的人物都深陷身心欲望與現實羈絆的困境。袁典選擇這份職業、行走于押送之途,是為了離開家“到處走走”——在家久了會煩悶,離家久了又覺寂寞。他雖深愛親人,卻因日常瑣事心生厭倦,甚至在心里無數次想過殺死他們,也殺死自己。“這人啊真是,殺人之心人皆有之,只不過大多數人能忍住,有些人就忍不住”,作者借人物之口總結出人生的常態——忍與不忍。姚遠的妻子小魚,本過著平靜安逸的生活,卻因無法忍受平淡,為了追求“飛的感覺”而移情耿翔。遭遇妻子背叛的姚遠,本想一忍再忍,可在底線被挑戰后,憤而手刃了這對本不該死的戀人。耿翔從不禁錮自己的欲望,曾將快樂建立在縱情玩樂、酣飲大醉之上,后又沉迷養鴿,繼而對小魚癡情不已,最終是“不忍”將他拖入死亡深淵。耿翔的妻子則懂得當忍則忍、當不忍則不忍——她能容忍耿翔吃喝玩樂的癖好,卻無法忍受他內心的遠離。小素因無法忍受無愛的婚姻,選擇逃離十分寵她的富翁,遇到姚遠后收獲真愛,面對必然的分離,她寧愿忍受孤獨也要癡心等待他的歸來。凡此種種,忍與不忍構成了各色人等的人生本相。
李莊以其善思的稟賦,從個體生命感受的角度,探尋這種世俗存在的真相或曰生死之謎,告訴我們人生的真相:人人都徘徊在各種忍與不忍之間,有妥協也有堅守,都在為走出人生的困頓而掙扎,內心滿是孤獨、惶惑、焦慮與痛苦。因此,對心靈安寧與歸宿的追尋便成了小說的重要主題。
世界豐富蕪雜,現實變動不居且充滿偶然性,人生之旅孤獨遼遠、荒誕不經。作品中充斥著各種無法把控的人生變故:就像袁典所說,“什么不是虛無?在這么一個無緣無故的球體上,走著兩個無緣無故的人,要去一個叫大墟的地方”,押送這一行為以及押送與被押送的關系,雙方皆身不由己,“你早就被規定好了”;而流放之地大墟,是一座“一個人的監獄”,沒有圍墻,全憑“自己看著自己”,自生自滅。押送者與被押送者本是對立關系,卻因詩歌成為靈犀相通的知音、生死相許的弟兄。一場戀情引發兩樁命案,最終導致兩人喪命、一人入獄的慘劇:耿翔養鴿、愛鴿、懂鴿,這既是他被多情女子愛上的緣由,也是他殞命的開端;袁典在集市上遭遇小偷,本想息事寧人,卻被毒鏢所傷,最終喪命,兇手卻不知所蹤、逍遙法外。袁典的不幸中毒,反倒讓姚遠與小素這兩個本無交集的人產生了以身相許、生死相依的愛情……正是這些變故與偶然,勾勒出人物的人生軌跡,構筑起他們的人生。
人在短暫、單向不可逆且終將走向死亡的人生之旅中,充滿了被動性與偶然性。人是孤獨的,作者在小說中言說的正是這種生存真相:人的一生仿佛被一只名為命運的巨手操控著,“萬事萬物巨大的運轉”“無法言說,無窮無盡”。“人,從開始到結束都是孤獨的,只是在中間熱鬧了一陣而已。”然而,俗世中的蕓蕓眾生,必須接受世俗的無趣與瑣碎,也必須直面困厄與災難,因為這就是生活本身。人無處可逃,別無選擇。既然如此,如何化解這種孤獨?作者對此有著獨特的思考:讓自己與世界、與他人相聯結,在互相接納中化解孤獨、消減痛苦。
既然人生充滿困厄且別無選擇,人只能放低姿態,平心靜氣地直面慘淡,在接納中努力定義屬于自己的生活。作品中,袁典和姚遠憑借詩歌消解心中的塊壘,溝通彼此心靈,成為惺惺相惜的知己;姚遠和小素追隨內心,收獲了真摯的愛情,讓人生有了目標與歸宿。正如袁典說的“人總得要給自己一個理由才行”,給自己一個理由,人生便有了意義——每個人生活的過程本身就是意義。如何獲取這種意義?作者提出了一個“信”字,包括信義、信念、信仰等。鴿子有信,正如耿翔所說“鴿子只認自己的老家,別人對它再好,它也得回家”,它們念舊情,翱翔于天空,最終回歸老家,矢志不渝,因而博得“信鴿”的美譽。人有信,便能戰勝自我、成就自我,讓一生擁有尊嚴與價值。姚遠有信,冒險返回故鄉安葬好小魚,之后獨自奔赴大墟,贏得了小素的尊重,也收獲了真正的愛情。正如作者在文中詩歌《獅子》中所透露的“王者離去必定是個精神遺失的虛弱年代”,人類若沒有信義與信仰,便會失去精神家園。信義讓人在苦難的人生之路上保有尊嚴、不迷失自我;信念讓人在這個現實世界里擁有力量、走得更遠。而賦予生命真正尊嚴與自由的途徑,便是樹立并踐行以生命為本的愛的信念。
作家并未在小說中簡單評判欲望的膨脹易變與人性的貪婪陰暗,而是客觀呈現人物的焦慮與彷徨、承受與救贖。他在揭示殘酷真相的同時,始終保持著溫情,理解他們的糾結掙扎,體恤他們的過失謬誤甚至罪孽,態度隱忍而平和,字里行間卻透著悠遠的哲思,意味深長。